山西文学陈小手眼节选

氮芥酊 http://pf.39.net/bdfyy/bdfyc/150505/4618879.html

与文学相伴,与我们同行

陈小手

作者

年出生于陕西蒲城。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毕业。作品见《人民文学》《花城》《作家》《天涯》《大家》等刊。

1

我爸的眼睛坏了,看什么都黑黑一片。有一天,他来了灵感,便把我捉住,让我做他的外接眼睛。他要去哪,便会五指分开按在我头上,往哪走,手掌就往哪边扭,扭方向盘一样,扭完,往前一推,我就抬脚迈步,向目标奔去。我不光是眼睛,还得是播音员,时刻提醒他脚下台阶,不要踩空,地上水坑,注意绕行,前方视野有些什么,也得一一描述。刚开始时,我还挺有耐心,带着他在镇上四处放风,走亲访朋,只要他下了命令,我都一一听从,毕竟没我爸也就没我的眼睛,他要用,理应给他用。但后面,我就不行了,他把我用得太扎实,干啥都要带上我,眼睛都坏了,还改不了下棋的毛病,下真正的盲棋。下棋离不了眼睛,他到哪,我都得随行,别人挪子,他就吩咐我替他走动,下盲棋得心中有谱,挪子这事其实棋友可以代劳,原本用不上我,但他脑子又不够用,记不住走过的棋局,得靠我时时提醒。这哪行,我才刚上五年级,正是贪玩的年龄,玻璃球,陀螺翁,超级玛丽,拳皇格斗,哪一样的诱惑都很要命。于是,我总是想办法躲出去,让他找不到人影。我爸是个电焊工,因为电焊,坏了眼睛,最开始还能看见,只是视力模糊,看东西有重影,去医院看了后,医生说发炎了,打了几针,开了点药,还真药到病除,立竿见影,就像换了双新眼睛。于是,他愈发不爱惜,为了挣钱,焊枪不离身,那玩意时时喷火星,都快变成他身上的器官了,没多久,病情反弹,视力更糟了。再去找医生,什么药也不顶用,越吃越坏,直吃到干电焊都不用护目镜了,没了视力,还要护目镜干什么,电焊也没法干了。我爸是家里的支柱,他这工种,没了眼睛可怎么行,我妈赶紧带他去县城换了个医生。检查做遍,医生说,眼睛病变了,眼底有黄斑,啥病因,还不能确定。这病比较复杂,不敢乱用药,用错了方向,容易恶化。医生问我爸疼不疼,我爸说,疼。他说疼就更不敢乱用药,用错了,可能得摘掉眼球,现在这情况,只能保守治疗,不疼就是万幸,最坏就是啥也看不见,但一般不能,保养得好,最不济能看个影影。花了一大笔钱,没查出病因,就查了个瞎了的结果,我妈不乐意,说,这不花钱也能知道嘛,这半吊子医生。西医看不好,我妈就四处打听中医,药没少喝,钱没少花,视力却没任何变动,治得急了,没想到药把眼睛没治好,耳朵还给喝耳鸣了,得不偿失。我爸心情更糟,经常打我,我就拐着弯逃,看来我这外接眼睛他也不想要了。中医也不管用,我妈就打听了个江湖郎中,郎中有个偏法,就是有点恶心,但据说有神效,那便是闻加热的鸡屎,刺激刺激,醒神明目,视力就能恢复。我爸一试,还真挺管用,能从一堆人里辨别出我妈来。看这能行,他们就加大药力,没想到刺激有点过度,吃什么吐什么,恢复的视力又吐回去了。郎中说,吃羊眼也管用,但得清蒸,不能见任何油烟荤腥。想雨就来风,一家人又开始新的折腾,一盘子羊眼,圆滚坚挺,血丝纵横,让我想到人的眼睛,于是我夜夜噩梦,一群没有眼睛的羊在我的房间里飞行,它们眼窝空洞,闪着红光,咩咩叫着舔我的眼睛。吃羊眼完全没用,又开始针灸、艾熏,折腾了大半年,钱快见底了,没见半点用。我爸有点心灰意冷,觉得挣不了钱了,也不该拖累家里花钱,想放弃治疗,瞎了就瞎了,大不了学按摩去,天无绝人之路,按摩不用眼睛,手上有劲就行,听说越瞎越有行情。我妈不同意,说眼睛怎么也得治,县城看不好,就去省城看,省城看不好,还有北京呢,好好个人,眼睛怎么能说没就没呢,人生路还长,用眼睛的地方多着呢。我妈虽然态度坚决,但家里的确是没钱了,没钱光有决心不顶用,于是两个人整天在家里坐着叹气,说这都是什么命!没过多久,我妈也出事了,她在造纸厂给人家做工,左手绞进机器,机器只吞不吐,手掌压坏了,我妈疼晕了过去,等她醒来,只剩了个小臂。造纸厂给她赔了些钱,让她看病,她说,手坏了又不能长出来,医院简单恢复了几天就回了家,把钱省了下来。回家没多久,我妈就对我爸说,你的眼睛不能再耽搁了,好钱用在刀刃上,得赶紧去省城,医院,找个好医生。我爸不同意,我妈执拗,说,赌最后一把,赌输了咱也就彻底死心了。我爸听出了惨烈的味道,抠着手,眼睛里没任何内容,说,也不急那一天两天,等你彻底好了再说吧。我妈不依,说,再耽搁就真没戏了。我爸说,你的伤还很重,不能出门,感染了会要命,我这睁眼瞎咋摸到西安去?这的确让人犯难,我妈坐在床上,双腿一直把我夹在怀里,手摸我的头,看着我的眼睛,一看,她表情一亮,似乎找到了答案。她犹豫了下,但还是说,你不就缺个眼睛吗,省城你早熟了,带上儿子不就行了,他一定比那电视上的导盲犬好用,不仅带路,还能照顾你吃喝。我爸说,胡扯,人家哪有这么不听指挥的导盲犬,他心野了,我指使不动,再说,这小子从没进过城,一见人就犯愣,带出去丢人不说,走丢了我就更瞎摸了。我妈把我身子扳正,拽了拽衣角,悄悄在我耳边叮咛,她叮咛了什么,我走了耳旁风,但小霸王游戏机我听得最清。我妈问,能完成任务吗?我一蹦老高,喊着,能!小指勾到她脸上,说,骗人是狗哦。我妈跟我一勾,笑说,行,骗你就是狗。我说,你要不骗我,我从西安回来时也给你带个礼物。母亲是在母亲节前一周走的,我给她准备的礼物没法给她了,这礼物,她老早就知道了,我们都知道是什么,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快要出生的孙子,可惜,母亲没挺过去,孩子出生后,她头七都过了。母亲刚走,迎来小生命,原本可以冲淡点悲伤气氛,但孩子的降临,让人一时不知是忧是喜。孩子很好,是个女孩,能哭能闹,喝奶能一口气喝到睡着,脸色粉嫩,睫毛弯长,料想,长大了肯定能出落得让人着迷。可大家都没这个底气,因为,她生下来就唇裂,俗称兔唇,人中有条缝,嘴合不拢,虽说手术能治好,但毕竟是女孩,怎么手术,上颚都得落疤。落了疤,伤痕就得伴随孩子一生,不光是在身上,还要在心里,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。想到母亲先走一步,也算是一点安慰,若让她看见孙女这样,走也走得不安心。从小到大,我就没让她省心过。孩子叫小甜,我们希望她以后能甜甜地笑,不要有负担。笑容要甜,就得第一时间找医生,医生说,这事急不得,还得缓缓,先全面检查,再观察看看,一切顺利的话,三五个月后才能动刀。说实话,我一分钟都等不了,我怕越等,唇裂越大,手术更不好做。医生说,现在做,一是孩子太小,承受不了,二是做得太早,伤口也会生长,愈合偏离预期,嘴要歪了就不好了。我问医生,手术完了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吗?医生说,这不敢保证,能保证的是离远了看,看不出来。我说,您是在跟我说笑吗?医生说,家长都有完美心理,能理解,但手术只是第一步,长得好不好,每个孩子情况各异,得看运气。我问,家长能做些什么?医生说,养好孩子,耐心等着,相信医生,医院吧。三个月得多长时间啊,咋能一直拖着?这问题悬而不决,孩子嘴包不住奶水,都没法吃奶,总是漏出来,再说,大人整天面对着这扎眼的裂痕,多少也有点心理障碍,凡事做不进去,时刻担心孩子的未来。这样拖下去,可真耽搁了怎么办,母亲的病就是拖出来的,要不是一直拖着,母亲也不会匆匆走了。病不能拖,早治早好,一直是母亲的口头禅,父亲瞎了以后,她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,医院,可搁在她自己身上,她却把病藏了起来,拖到最后才告诉我们。医院,吃药打针已经治不好了,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,花钱是小事,只是病人白白受苦,只能保守治疗,等待奇迹降临,拖一天,多活一天。我说那也不能眼睁睁就看着人没了,医生叹一口气,说,时日有限,让老人快快乐乐就行了。母亲的病我们使不上一点力,如此这般,无力和难过一路纠缠,直到她去世,这都是我们心里的一道坎。现在到了小甜身上,这份无力越发让我们绝望。妻子整天在家里哭,说都怪自己,怀孕那会不该吃那么多酱兔头。我说,要怪也该怪我,酱兔头都是我买的,怕你不够,每次还都买双份。好了,别哭了,哭多了,奶水不够,小甜身体长不好,更没法手术。哭归哭,妻子倒没嫌弃小甜,一直搂在怀里,她哭小甜笑,小甜欢乐的舌头在裂唇后面舞动。我抱小甜比较少,总是远远望着,一脸阴郁,不知如何是好。孩子我是打心眼里疼爱,可我没有勇气近距离直视她,她的裂唇像是一把刚淬出来的匕首,看一眼,就烫得我心慌难受。我并不是没法接受,只是一时没找到有效的办法去接受。给母亲烧七七纸时,我把苦恼告诉了她。母亲不置一词,浅浅笑着,仿佛在说,这有啥苦恼,不是个事。我看着石碑上的照片对她说,妈,这件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不仅是小甜的命运,也是我和慧慧的命运,现在看来,我们只能接受。这没什么,我们认,但接受之余,您在那边有办法的话,希望也能出点力,在那边,您是新人,新人一般都会有照顾,您就多想着点我们,让小甜运气好一点,手术顺利,恢复顺利,争取能恢复得离远离近看都看不出痕迹。母亲在石碑上还是浅浅笑着,盯着时间久了,她好像不笑了,就跟犯难了一样。不知道这让不让母亲犯难,我把带的鲜花给她摆好,挤了个笑,说,这事,您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哈。

摄影

陈小手

2

母亲答没答应,我不敢肯定,父亲最近却总是来找我,当然是在梦中。他过世都快二十年了,但还是年轻那会的样子,头发理的板寸,横平竖直,方方正正,国字脸,大眼睛,整个看起来像肩膀上顶了个黑白电视。父亲来找我时,总是在雨天,雨天天凉,我睡得早,能待在梦里的时间长一点。父亲在梦里,头顶草帽,戴个墨镜,胯下骑一辆二八自行车,骑车不转弯,直直往前开,遇人也不避,什么障碍都礼让盲人,自动退去。骑到我跟前时,父亲用鼻尖对着我,像是闻见我一样,身子一弓一起,收拢腰身,右腿一抬一扫,骗下车来。他双臂拄着车头,稳稳站立,确认是我后,丢了车子,摸了过来。自行车没了支撑,丢魂一样扑然倒地。父亲见我,也不客套,开口就说,你小子过得挺好啊,是不是把我都忘了。他一摘墨镜,瞳孔不动,四处摸着,摸到我胳膊,扯着喊,咋了,成了大人都不认我了,连声爸都不叫。我一看,父亲年纪都跟我相仿了,我追着他长,他却永远定型了。我说,爸,那不能够,一日为父,终身为父。他说,终身为父,也没见你跟我走动,我要不找你,你梦里从来没我。我说,跟您走动少,都是我不好,我过得狼狈,活得窝囊,没脸去打扰您。父亲说,行了,到底是长大了,学会套话连篇,随意敷衍了。我说,那我哪敢。父亲背着双手,用嘴角看着我,说,我是瞎了,又不是傻了,你这就每年清明烧几张白纸骗骗我,平时的节气连个屁毛都舍不得给我捎。我没吃过你的粽子,也没闻过你的月饼,过年时连饺子也不给我供前摆了,你这没心没肺的坏种。我说,爸,你说的是,但也不能都怪我,这些事我妈比谁都上心,我们谁也插不上手,日子长了,就给疏忽了。父亲戴上墨镜,喊了一声,哎,走了,只见自行车听见呼唤,魂又回来一般站了起来。父亲说,走,回。自行车速速移近,侧了车身,矮了车梁,父亲跨了上去,说,光顾着怪你,倒把正事给忘了,这也没时间说了。我说,别呀,您怎么刚来就要走?他说,我们那边有规定,探亲时间有限,只能等下次再来找你谈。你最近都早早睡,别在外面疯玩,睡着了等着我来,我那事没你办不成。我问,到底啥事嘛,老话说,说话说一半,出门就完蛋,不带您这样急人的。父亲说,我比你更急,我们超时会罚款的,走了。说完,他跨上自行车就抡圆踩圈,自行车前面有个手电,光照得老远,光照到哪,自行车就赶到哪,车身鬼影一样嗖嗖急闪,一会儿,自行车就不见了。父亲再来时,自行车不见了,他手里就拿了只手电,我在梦里也不是我了,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。父亲开门见山,说,还是小时候更顺眼点。我说,爸,你又看不见,拿手电干什么。他说,这灯引不了路,是为了别人避让我方便。我说,你又看不见,怎么找到我的。他说,像这种探亲,我们那边会有专车接送,无人驾驶,逢叫必达,就是有点贵,上次那破自行车都花了我半个月的开销。这次,那自行车预约不上,等不及了,就叫了个专列,专列上人多,送完我又送别人去了。我说,这么先进?你们那边能治兔唇吗,看不出任何痕迹那种?他说,小甜的事我知道了,能得这病,是你命中一劫,跟孩子无关,等你帮我把手头这事办好了,我想想办法,帮你把这劫渡了。一听这,我来劲了,说,爸,事不容缓,啥事,你赶紧说。他说,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说难办也不难办,说好办也不好办。我说,您就赶紧说吧,都十几年了,绕圈子的毛病还在。他说,你妈不是刚走吗,据可靠情报,她已经到我们这边了,而且离我也不远,我想见她一面。原本,我跟她已约好了地点,让她来找我,可你知道,你妈一直迷方向,一出远门,东西南北就在她身上失效了,再说我们这地方,没有参照系,也没有东西南北,她更不好找。现在都过了约定时间半个月了,我要不去找她,怕就再见不到了。我说,这事听着就不简单,你们那边没政府吗,找政府不就啥都解决了。他说,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,说起来话长,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边是非法滞留就行了,和政府沾边的我都得离远,不然我费这劲找你来干吗?我说,那我能干什么?他说,你还记得你当我眼睛,我们一起去找的那个王医生吗。我说,记得,那个王军,说能包管治好你眼睛那个。他说,对,就是他,你去找到他,给他说,君子一诺,二十年不晚,他的话我一直记得,心心念念,给了我不少期待和力量,他是个好人,更是个好医生,当年要不是命运捉弄,我不会错过他的手术,更不会来这边。现在你去问他,愿不愿意把手术给我做完,治好眼睛,我就能去找你妈了。我说,爸,天人两隔,你都不在了,咋做手术,这不现实啊。父亲顿了下,说,只要他同意,这事简单。我说,这事简单?你说他上哪给你手术去。父亲说,在他梦中。不打没有准备的仗,去之前,我妈早把路线给我们画好了,医院也托人问了,要看眼睛,医院,医院也行,但那里人太多,估计号有限,排不到。我们离西安远,当天来回不可能,得住一天,我爸原本在西安有工友,借宿一天不成问题,让工友带他去看病是最优方案,但我爸不愿,凡事不求人是他死守多年的底线,他也不愿耽搁别人挣钱。找个亲戚陪着去也行,我这小屁孩都没进过城,平时在自家窝里豪横惯了,进了城能吓?了胆,叫我去误了事怎么办。我爸不管这些,谁也别想看他夹着尾巴瞎了眼,很丢面子,还是自己的儿子最可靠,所以他谁也不找,住宿就去小旅店。早上五点,天还正暗,我爸已穿得周正体面,准备拾掇,奔赴西安。他穿着黑外套,白衬衫,手拎提包,腕戴钢表,头发溜滑,墨镜遮面。我笑他,又看不见时间,戴什么表?他说,我戴你看。我妈埋怨,看个病又不是去省里竞选,穿成这样?我爸不耐烦,说,不用你管。在暗夜里,我们往车站走去,车站是十字路口,车来是五点半,母亲到路口送我们一段。到了地方,四围清冷,在黑暗中,稍一响动就能听得特别明显,一家人沉默,我妈把叮嘱的又重复了一遍,原本我还记了些,她不停说,我不想听,记住的还都恼忘了。我抬着我爸的手腕卡时间,秒针一抖一抖,拨动着表盘里的夜光石点,声音震颤,让人等得心跳烦乱。还差三十秒五点半,终于,车声长鸣,如一只大象醒了过来,光柱转了个弯,车奔来了,长途班车是个发光的温暖房子,我们被光吸了进去,我妈在暗夜里招手隐去了。三小时半,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班车,路上吐了三次。车快进城时,我看见了城墙,高高的墙上,插满旗子,我只在电视上见过,一激动,站起来够着看,给我爸喊,城墙,快看。没想到,一站,晕得更厉害了,给人家吐到了过道上。车上的人捂着鼻子扭着脸,一脸厌恶。售票员喊,戴墨镜的,把娃看好,不是你一家人的车,赶紧收拾一下。我爸脸上挂不住,拍了我的头,骂,完蛋玩意,你去收拾。我去售票员那要了卷纸和垃圾桶,收拾了一半,车过了城墙后就不停拐弯,看着自己吐的东西,我吐得更多了,车一晃,我还蹲坐上去,一身污秽,衣服脏了一半。收票员喊,戴墨镜的,你看这成啥狼场了,都不管一下。我爸两手搭在椅背上,四处看着,看不见我,便对着别人骂,你这个祸精又干啥了?我直接哭了,收票员就喊,戴墨镜的大人,你赶紧来收拾。我嚷道,你喊你妈啊,我爸瞎了你知道吗。小孩骂人,车上的人都笑了,售票员没说什么,自己打扫了。赶个早车,九点就到站了,下了车,我爸一直扶着我的肩,不按头了,他说不太雅观。出了站,大车小车挤成一片,一座座高楼把太阳遮得没处露脸,看着这么大的地方,我有点打颤。我爸说,不慌,你引好路,有啥我给你挡着,先找公交站,你找人问问,名字叫纺织城。路边人来来去去,我怯生,不敢开口。我爸就急了,快嘛,医院都下班了。我为难着,磨蹭到路边,对着一个人,低声说,哎,纺织城站在哪?那人绕开我,回头看了一眼,走远了。电视上说,城里的人都比较冷漠,什么都得收费,我看还真是。我想了个办法,引着我爸,拿着兜里的钱去报亭买水,老板是个大娘,给了水,收了钱,我问,纺织城站在哪?大娘给我一指,说,往那边走,一直走,不要停就看到了,牌子上写着纺织城站。我爸给大娘点了个头,扶着我走,大娘喊住了我,要把钱退我,说水是送的。我不要,不知大娘是啥意思。我爸说,快走,别管那老娘们,把我们当要饭的呢。按照大娘的指示,我们一直走,一直走,买的水都喝完了,也没见纺织城站。好心的大娘说一直走,不要停,听她的准没错,我们就没有停,不敢歇气,都走上立交桥了,还没见站牌。立交桥在空中转圈,巨大的圆环,所有的路涌到一处上下交缠,织毛线一样,谁看都得晕,我们在桥上转了两圈,什么都没找见。我就有点着急,请示我爸,找不见啊。我爸一生气,说,就不该省这点钱,你直接拦个出租不就行了。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,手臂伸出,手指忽闪,但没车理我。我以为他们看不见,就高举手臂,像是要发言,出租车来往不少,但没一个停的。没一会,一个老头蹬着三轮过来,说,立交桥不让停车,要坐车上我这,去哪?我说,医院,拉个我们能打出租的地方。老头一拍座位,招呼着,走,走,赶紧上,在这上车逮住了要罚款。我们上了车,还没喘口气,老头说到了。一下车,看见个站牌,不就是纺织城站吗。不到三分钟,老头收了我们十块,黑心老怪。我给我爸汇报了这个情况,还坐出租吗?我爸又舍不得钱了,说,既然找到了,那还是公交吧。上了公交,人很多,售票员问我们去哪,我说,朝阳门。售票员说,两人四块,往后挪,你们路远。给了钱,售票员瞥见我爸戴着墨镜,走路还搭着我肩,就喊着,老幼病残孕专座,占着的小伙子起来了哦,让这人和他娃坐下。坐在位子上,热气烘烘,人一多,车一摇,我们很快就睡着了。售票员也忘了我们要去哪,到了终点站火车站,她才叫醒我们,说,你们到了,该下了。我喊着,朝阳门吗?她说,哎呀,我弄错了,我以为你们要去火车站上班呢。我问,上什么班?他说,你们这组合,让人有点误解,以为是要去火车站要钱呢。我爸说,你这人咋说话呢,我穿成这样像是要钱的吗?医院看病。我很着急,原本想说,你是吃屎长大的啊,净误人事,但司机看起来很凶悍,我就收敛了点,急急喊,我们要去朝阳门倒车,朝阳门!朝阳门!我前面给你说过两遍!售票员笑着摸我的脸,我拨开她的手,她说,你这娃还憎的不行,好了,是我错了,你们就不用下车了,一会我们就又返程了,给你们省四块钱,就当赔偿,反正朝阳门也不远,就两站。车上闷热,司机和售票员都去休息了,没有空调,我们父子坐在位子上,阳光直晒,热浪浸泡,我们流着汗,静静听着外面的吵闹和杂乱。不远处,人和车搅成一团,黑车司机在扯人揽客,卖烤串的扇着烟,他们争相吆喝高喊,听得人心烦。十分钟过去了,司机还没回来,再过了十分钟,还是没人影,想换车,我爸又嫌折腾麻烦,我抬着手表,卡着时间,把所有骂人的话都温习了一遍。我们父子赌气一样,谁也不说点什么,过了很久,我才忍不住说,再也不要到西安来了。

摄影

陈小手

3

进医院之前,我爸把胳膊伸向我,快,报个时。我歪头数着格,一点半了。我爸说,白起那么早了,这会哪还能挂上号。我们进去一问,专家号果然没了,普通号还有一个,有个人来不了,刚退的。挂号的是个姐姐,她问,普通号要不要?我爸说,医院看遍了,一直不好,这次就是奔着专家来的,你看,我这拖家带口的,耽搁不起啊。姐姐说,你可以去问问专家,他要是愿意加号,我可以给你加一个。这任务落在我肩上,我爸催着,儿子,全靠你了,快,抓紧时间。找专家没费工夫,队排最长的那个,怎么进去让我犯了难,怵得我浑身出汗。我在专家门口一直守着,房门紧关,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,我踢着脚尖,用头轻轻磕着墙,半天也没把胆壮起来。门开了,我还没反应过来,我爸就在我耳边小声叮嘱,卖惨,卖惨。他一把推我进去,喊,说呀。里面三个人,全是白大褂,最老的一个坐在中间,头发只有三缕,湿漉漉贴着头皮。我说,哎!我爸要加号。手一指,说,就他,门口那个。我爸连忙哈腰,说,不好意思啊大夫,孩子不懂事,您别怪他没大小,我大老远专门来找您的,加不上您的号,我这眼睛就没救了,孩子还等着我挣钱养呢。门外排队的人有点起哄,有人骂着,人多着呢,没挂上号别耽搁大家。年轻的白大褂把我和我爸请到门外说,教授今天不能加号了,他看完这些号还得赶着去参加一个会议。你要约他的号,可以约下周三。我说,我们住不了那么久,一两天就得回去。白大褂说,那没办法,病人太多,你们自己安排吧。又到了挂号处,那姐姐说,怎么样了。我爸说,专家不给加,不能白来了,挂个普通的吧。姐姐说,这会工夫,普通的也完了,已经预约到后天了。我爸说,我们没多少钱住店,能想办法今天看吗?她说,普通号的大夫叫王军,你去找他问问能不能加号。这次,我爸又让我去。我说,坑人,带你过去可以,但得你自己卖惨。一听是加号的,护士不让我们进,说,加号也满了,后天再来吧。一听这,我爸不走,跟护士求情,说,我们来一趟不容易,我都瞎了,孩子领我来的,就不能看孩子的面给我看看吗。护士进去问了问,出来说,加不了,还是后天来吧。我爸不听,嚷着想摸进去,被护士拦住了,王医生走了出来。这个王医生眼皮耷拉,眼缝很小,看人就跟闭着眼一样,他问,闹啥嘛,这么吵还怎么看病?护士说,都说不能加了,劝不住他。王医生原本有点生气,但看了眼我爸鼻梁的痦子说,是你呀,蒲城来的?我爸说,你咋知道?王医生说,上次我们医疗下基层,你找我看过,当时是你老婆陪你去的,这次怎么换个小娃来了?我说,我妈的手被机器压坏了,在家歇着,她让我当我爸的眼睛,医院来。王医生问,你多大了。我说,明年本命年。他点了点头,给护士说,再加一个,也不差这一个。加好号,我们就一直在走廊等着,我爸有点后悔,低声对我说,早知道这医生给我看过,我就不挂了,之前都没看好,这次还指望什么。我补充道,这医生睁不开眼,眼睛只留一条缝,小得看不见,这咋给人做手术。我爸说,唉,那有啥办法,挂都挂了,骑驴看唱本,就让他看吧。到我们时,走廊都空了,王医生有点累,说话有气无力。他看了我爸之前的化验单,又开了几个新的,说得比对看看,等检查完,明天再来找他诊断。我爸问,等那么久,这就看完了?王医生说,你这病看着没啥,但实际复杂,上次在基层没法给你全面检查,只能开些药维持一下,这次既然来了,就好好查查。我爸说,王医生,您能记住我,说明咱也算半个熟人,您看我这情况,孩子还小,他妈手又坏了,我这眼睛现在还不能瞎掉。好好查查我不反对,我只是怕最后又像我们县城那些医生,查了半天,又说看不了。我这病不能再拖了,您要有办法,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啊。王医生说,你要不相信医生,这病就没法看了。我爸还想说什么,被王医生打住说,小男子汉,这是明天的加号单,你拿好了,明天你们就不用再折腾了。去吧,抓紧时间检查。我爸站起身,叹了口气,我扶上去,他一转身被椅脚绊了一下,整个扶在我身上,我支撑不住,斜着倒了,擦破了胳膊。王医生忙把我们扶起来,帮我处理了伤口,完事,他给我爸说,你既然来找我看病了,就得相信医生。我女儿今年也十一岁,我知道做父亲的辛劳,你放宽心,你的眼睛我不敢打包票说彻底治好,但恢复视力,能讨生活绝对能做到。检查完,薄薄一叠钱更薄了,我爸心疼,就没找小旅馆。住哪我不在乎,八月份的天,又不冷,睡哪都是一晚,但肚子早扁了,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俩鸡蛋。我爸为了奖励我,说可以带我吃个大餐。我对大餐的概念,仅限电视上教的那点,我嘴角一抬,想也没想就唱了起来,有了肯德基,生活好滋味。肯德基,吃肯德基。我爸犹疑了下,还是大臂一挥,说,这个彩头好,生活好滋味,就吃肯德基。肯德基吃得我狼吞虎咽,吃完后,很快就忘了是啥好滋味了,猪八戒吃人参果,就跟没吃一样。趁我爸看不见,我把他的薯条偷吃了一半。吃完后,我们趴在桌上,一会就眯了过去。等我醒来时,夜已大半,我推醒我爸,他让我报时,我一看,一点十五。都这会了,店里面依旧灯火一片,除了我们,还有其他人也在座位上睡觉,服务员埋头在柜台写写算算,不赶人。一看墙上,发现写着24小时营业,我放心了,赶紧给我爸汇报了这一情况。我爸一脸自豪,夸着我说,我的儿子挑了个好地方,这地方冷不着热不着,有水有空调,快,咱接着睡。我肚子叫着,那些食物的香味不断伸着小爪挠得我心焦火燎,我咽了咽口水,把眼睛闭起来,趴在桌子上,额头枕在上面,浑身的劲攒在脑袋里,快点睡,快点睡,全神贯注心里默念,念咒语一般,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睡着了。手脚一颤,我醒了过来,左右看了看,父亲已不见了。头脑昏沉,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,眼前游离,使劲回顾梦中画面,鱼往上溯游一般,费了挺大劲,还是被遗忘冲垮,只能调转方向,随波流转撒手不管了。父亲走后,几乎没找过我,最近能来我梦中,而且还来好几次,看来的确是遇到了麻烦。我这个做儿子的,行事的确有点不太体面,父亲走得早,走了就是祖先,我平时心里没半点父亲就罢了,国家安排的该想父亲的节日我也视而不见,是有点数典忘祖了。不过父亲能出现,真希望他能给小甜上点心,出点力,小甜要能彻底好了,我一定把他放在抽屉的照片,重新摆在桌上,一天三炷香,早晚倒点酒,晨昏叩首,好好伺候。打小,父亲就净做些让我为难的事,这次出的题更是无稽之谈,让我去找医生,还让人家在梦中给他做手术,治好眼睛,他好和我妈团聚见面。好在就是个梦,不用当真,但我又不太敢完全无视,毕竟这梦也太有鼻子有眼了。父亲在梦里谈局势,摆困难,能看出他在那边过得不太顺心遂愿,好像经济也有点困难,他要跟我妈会面,我完全能理解,没有我妈那只手换的钱,他的病可能至死都会是个谜面,他过世后,我妈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撑了下去,对他也从无怨言。父亲是重情之人,所以,他来找我办的这事,我情感上完全支持,只是现实层面,的确像是个笑谈。即使我卸下心理负担,去找了医生,医生想起了当年给一对父子的承诺,我给人家说,我爸让你在梦中实现诺言把手术做了,估计医生除了无可奈何,只能建议我换个科室给自己诊断诊断。小甜的手术提上日程了,医院做了检查和准备,我问医生,孩子的唇裂怎么感觉越发严重了。医生说,小孩长身体,唇裂也在长,所以,得抓紧时间手术,不然怕影响鼻子,挤对得鼻子塌陷,手术难度就更大了。我说,那就赶紧做吧。医生有点为难,说,这手术其实不难,原本做就完了,但你家小孩身体有点瘦弱,抵抗力也不行,怕会感染,另外就是她唇裂那部分,又紧又短,可供我们手术发挥的地方有限,家长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,承担一定的风险。我说,没生命危险吧。他说,有过这种先例,但你家小孩不会,最大的风险就是手术成功了,嘴和鼻子也可能会有点歪,而且后面手术矫正也很难完全复原。我说,那怎么办?医生握着我的手说,你也不用担心,我们一定竭尽全力,毕竟是女孩儿,我们晓得一张脸对她未来意味着什么。只是话说在前面,风险虽然小,但还是要让你知道,你只要不太过苛求,我们就有十足的信心,给你个满意答案。我握着医生的手,按了按,说,劳累您了,这次我不苛求,您可得确保孩子平安,至于伤口,只要以后离远看,看不出疤痕就行,我们小甜就交给您了。为了小甜的手术,我和妻子整天思虑不安,就怕她会遇到些意外风险,两人都有点失眠,觉越睡越少,梦就更不用说了。没了梦,父亲也就不来了。虽睡不着,我和妻子也没聊什么,外面暴雨如注,闪电的光在房间里来回游窜,隐身现形,四处躲闪,时不时照在我们脸上。房间有点漏水,拖鞋在地上都飘了起来,我们两个人就静静呼吸着,不为所动,随时听着小甜的动静,小甜夜里从不哭闹,像是布做的娃娃一样乖巧。半夜,起了个夜,看了眼表,四点多了,我躺在床上,突然响起敲门声,拳头砸门,一声压一声,开门,开门,是父亲的声音。这可吓坏我了,不住心跳,我站起来,明知故问,谁呀。父亲喊,快开门,来不及了。这我哪敢开,说,爸,梦里不行,你咋还找上门来了,你那事我真没法办,你说说,这种事让我咋给你办。父亲吼着,快开门,我给你送口罩来了,他们来了,你快开门。我说,什么口罩?我要睡了,时候不早了,你们那边估计也要睡觉,你也快回家睡觉吧。说完,父亲啊啊喊着,别抓我,别抓我,我跟我儿子话还没说完呢。看情况危急,我赶去把门打开,看见四个纸人,竹架子支撑着,身材瘦削,两腮酡红,眼睛笑着,歪头咧嘴看我。四个人向我整齐点头,像是致意,他们揪下口罩,扔在地上,拉扯着父亲走远,父亲骂着,你当我跟你玩呢,啊?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了,这下彻底没法找你妈了,你满意了。四个纸人步伐统一,动作僵硬,机器人一样来到空地上,他们扭着父亲看我最后一眼,父亲喊着,口罩是给小甜的,让她戴上,你的劫我给你渡了。纸人顿了几秒,他们深深屈腿,卖力一跳,身后腾出火焰,白影闪过,冲上云霄,一行五人就这样消失了。我赶紧跑过去,把口罩捡了起来,一只淋湿泥泞的儿童口罩,上面印了个甜美微笑。我手脚一颤,醒了过来,太阳早已老高,回身一看,小甜睡在我的枕边,嘴里咿呀喊,小手挥舞,来回拍打我的脸,而我手里的口罩,已经消失了。

摄影

陈小手

4

小甜送进手术室时一直在哭,小手抓着妻子不放,妻子被拦在门外,捂着嘴掉眼泪。门一关,小甜的哭声被隔断,进去没一会哭声就没了,我和妻子蜷在椅子上,手紧紧攥在一起,不时发力,一攥一松,一松一攥,既是彼此减压,又是互相鼓励。等小甜从手术室出来时,我和妻子上肢都有点软,孩子的裂唇已被连上,上面缝了一排线,整整齐齐,密密匝匝,像是拉链,豁口就这样被拉上了。伤口看起来不太美观,缝上的部分该凸起的凸起了,该凹陷的也都有凹陷,但怎么看,都觉得上下嘴唇有点不搭边。算了,能顺利连上就很好了,贪心不足蛇吞象,等孩子恢复,一步一步走着看吧。孩子还没醒过来,软软躺在床上,让人有点担心,甚至错觉孩子就这样没了。好在,小甜最终还是醒了过来,手脚挥舞,哭声冲天,脾气很冲,做了个手术,都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小甜了。手术还算顺利,但手术完后,小甜性情大变,不时又哭又喊,后来,她的伤口感染了,好在一番治疗,最后还是出了院。回到家,她经常哭声不断,果不其然,嘴哭歪了,都歪了还哭,这可该怎么办。我们没辙,就听有见识的老人说,孩子老哭,可能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想孩子了,晚上经常来看孩子,烧点钱,祭奠祭奠,劝他们别再来了。这听得我们脊背生风,在家里很没有安全感。这又让我想起父亲在梦中的托付,心里暗暗抱怨,老爹,不给你办事,你竟然跑来拿孙女消遣。父亲的事,虽是有的没的,但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完全昧着良心不管,小甜的手术其实并不算成功,后面一感染,情况更严重了,可没想到伤口长了一段时间,竟自己复原了。现在,小甜的嘴虽有点歪,但唇裂能补上,看得时间久了,配上她的丰富表情,觉得还挺可爱顺眼。比起之前,我的心态也有了很大转变,虽还未完全放弃幻想,但也不再苛求孩子能白璧无瑕,美若天仙,身体健康,平平安安就是我们对她最大的心愿。小甜能有这么好的恢复,是不是跟父亲给我的那个口罩有关?这不得而知,总之,小甜的事告一段落,父亲的事却时时在我心头涌泛,他想方设法给我渡劫,却被那四个纸人掳走,说再见不到我妈了,虽然是梦,但也是个挺折磨人的心结,我的失眠更严重了。他的事的确难办,但我也想明白了,办不办得成是一方面,办不办就是态度问题了。这么一想,我的思想负担轻多了,找那个医生谈谈,了自己个心愿,大不了被嘲笑一番,这不屁大个事嘛,说办就办。四医院好找,可医生王军已经找不到了,网上查了半天,才发现医院,医院了。看他网上的照片,感觉变化不少,换了个人似的,连科室都换了,现在在耳鼻喉科,这医生才能还挺全面。看着不像,叫王军的医生又多,不会找错人了吧?不会,他履历上写着,医院眼科呆了十年,那就妥了。王医生现在是老教授了,不好预约,花了大价钱,才抢到了号。见到人,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,样貌完全变了,头发稀稀拉拉,年龄也不对啊,算下来,那个王军应该五十不到,可眼前这人看着都六十老多了,这可咋办?

节选完,全文载于《山西文学》年第10期。

创作谈

振翅夜飞

陈小手

活运转起来,这种运转不光是指小说有了生命,有了自我的气息和脉搏,更重要的是,它开始有了自行生长的延展空间,在这个空间里,各个元素有机互动,协作关联,向外界持续不断地输出一种强劲的张力,等待并吸引着读者的进入,带领他们在一个鲜活的空间里信步流连。等小说结束向读者挥手告别后,读者还会在日后的时光里不时想起这个空间里的草木和人物,并愿意故地重返,再次进入这个空间回味一番。很多时候,我觉得这样的小说很难一挥而就完成,它只能靠等待和邂逅,如果等待和邂逅也未能如愿,便只能在一次次修改中继续等待和邂逅。《眼》这篇小说便是在一遍遍的修改中渐具成色的,这篇小说能孕育成型,最早的种子来自陶勇医生的那则新闻,每个医生都想治好病人,但每个病人都似乎天生对医生怀疑戒备,这种错位,带来的不光是医患关系的紧张,还可能带来令人叹息的命运变轨。这种命运变轨让我想了很久,如同平行时空一般,那些遥远的记忆和情感都由此被打开了。《眼》虽然篇幅不长,但我在里面展开了两个故事:一个是十岁小儿充当盲父眼睛,带父进城寻医看病,希望帮助父亲重拾光明,二人偶遇良医,良医虽好,但也没有十足把握,故一直推脱犹疑,此后,诸多机缘,医生向十岁小儿保证,一定帮其治好父亲;一个是多年之后,母亲新殁,亡故多年的父亲梦中来寻,希望我能找到当年予以承诺的那个医生,帮他治好眼睛,他好在那边找到母亲,和她实现最后一聚。作为交换,他可助我渡劫,治好我新生女儿的兔唇,对这离奇一梦,我不以为意,且颇不耐烦,一言一行展现着对父亲的疏离。如此这般,医生便成了两个故事最紧密的扭结,但因为一个令人错愕又无法避免的意外,两个故事的叙事核心在关键处发生了偶遇和交锋,最后,故事在山重水复、柳暗花明处戛然而止。这两个故事如同两颗互相纠缠的量子,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界限,也能彼此影响,互相召唤。故事关联阐释,情感互文延展,二者在割裂中交融,在交融中裂变,最终,实现令人掩卷长思的意义呈现。实际上,我觉得复述这篇小说是困难的,他动人和明媚的地方无法通过三言两语展现出来。在写它之前,我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,离那则新闻远一点,离那个事件远一点,让这个小说多一些别样的气质和新异的质素,比如轻灵、神秘、不可言说却又几乎言而无尽,既简单又复杂,既清晰又混沌,既要有叙事的力量,也要有情感的冲击。写完这篇小说,始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围绕着我,有如腾出翅膀,我一跃而起冲进夜空,风在逆耳,百鸟从行,风景颠倒,众声啁啾,在一片熙攘和绝对安静中,我收获了通体舒展的自由,也体会到了身心沉浸的欣喜。夜色温柔,春风和煦,我一个人在茫无边际的暗夜飞了一圈回来,有持续发力的松乏,更多的是气泡一样浅浅起伏的兴奋跃然。收回翅膀,坐在桌前,我想起了亡故多年的父亲,多年以来,他从未来梦中找过我,而成长带来的回忆锈蚀和情感钝化,也让我对父亲的感觉日渐疏远。写这篇小说,是一种想象,更是一种弥合和靠近,希望父亲在那边不会遇到什么难题,更不会因为我的冷漠,像故事里的那个“我”那样,招致他最终被囚禁起来,变成一个“想哭却只能笑”的纸人。在一篇创作谈里,我不该絮絮叨叨,拉拉杂杂扯这么多,多说无益,再说下去,只会减损这篇小说的空间和魅力。我已把所有的情感和温度放在了故事里,我相信,它已经开始自行运转了。

编后记

本期“步履”推荐的作者是陈小手,《眼》看起来像是一篇特别现实主义接地气的小说,原本以为作者要老老实实地写父子情深,或者是具有社会思考的医患矛盾,但结果却是个很超现实的故事,空灵且神秘。阅读体验很有趣,这也是这篇小说让我感到振奋的地方,明知道它是假的,你却不自觉地想去相信。我想象作者是如何完成这篇小说的,大概像一位握着手术刀的医生,镇定且干脆利落,一面又怀着仁慈,并对这份镇定和干脆保持觉察和警惕。因此在残酷的故事情节和生活面前,借小说的这只“眼睛”,让读者看见一种更轻盈和温情的东西。

(顾拜妮)

转载自《山西文学》官方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luanchaonangzhong8.com/clyl/7862.html


当前时间: